他嚷嚷得十分大声,眨眼间便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打从他刚才发难,裴修远的同行们就很看不上这爱出风头瞎叫唤的小子。只是自恃身份,才没有出言训斥。这会儿见他公然挑衅裴修远,顿时大皱其眉,忍无可忍地开口指责。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裴老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有假。”
“没错,还不快向裴老道歉认错。”
更有人直接问道:“这是哪位老师带来的学生?也不知多加管教,以致一再失礼!难道如今的华夏大学生,便都是这种德性?”
被“连坐”看轻的其他人自然不乐意,不等姜路云的老师开口,便纷纷出言附合,要他赶紧道歉。不要因为一个人极品,就害大伙儿都被拉下水。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姜路云却是满不在乎,甚至还挑衅了笑了两声,盯着裴修远:“我承认,我不懂古玩。你的东西是赝品也不是我下的结论,而是他说的——哈哈,刚才他表面帮你讲话,实际心里还不知怎么在嘲笑你。花大价钱买了假货,真是傻到家了!——喂喂,你们干什么动手,我可是大学生,你们敢动我一个指头试试,哎哟!你还真敢!”
不顾姜路云的挣扎抗议,赶到的保安们强行将他“请”了出去。却是主办的老板见有人捣乱,连忙让人过来镇场子。
将人撵走,他又骂了两句脏话,刚想劝裴修远不要生气,却被对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雁同学,他说的话是真的?”
无论涵养多深,被说成是花钱买赝品的傻子心里都不会好受。裴修远的语气也不若适才平和,隐隐带了几分责难。
见状,雁游不禁暗自苦笑。他正是不希望看见这一幕,所以才选择隐而不宣。
毕竟对方好意促成了这次交流会,携宝也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为了增色。乘兴而来,理当宾主尽欢。这种时候跳出来说主人家的东西有问题,那不叫提醒,叫砸场子。
而且生意人最重脸面,丢了大脸,无形中遭受的损失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找补回来。即便要说,也该私下无人时再提。
“裴先生……”
裴修远何等人物,一眼看穿雁游脸上的迟疑,便得到了答案。一双花白的眉毛顿时锁得更紧:“小雁同学,我与你老师是多年好友,厚颜以你长辈自居。希望你不要对长辈说谎,有一说一,好吗?”
英老的朋友怎么都是一副倔脾气?稍有不对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雁游本想含糊过去,只推说是姜路云胡说八道。但见裴修远如此坚持,连长辈的名头都抬了出来,便知道今天若不把话说开,只怕难以收场。
当下他走到那锦盒面前,取出王命传龙节掂了掂份量,又迎着光验看质地,末了轻轻一扣,不等铜器沉闷的回音消失,便说道:“既然您执意要听,那请恕我冒昧:裴先生,恐怕您是被拍卖行给骗了。”
不管话说得再怎么婉转,意思总不会变。听雁游明明白白讲出裴修远被打眼,在场之人均是一片哗然。
虽然大伙儿不知雁游眼力如何,但从之前驳斥姜路云的那番话,就可知他是位有真才实学的人,讲出的话不可等闲视之,必有其道理所在。
但雁游实在太年轻,而王命传龙节的价值又实在太高。虽是觉得这年轻人不错,但所有人都免不了浮现一个疑问:拍卖行怎么会搞错如此贵重的东西,别会是这小后生弄错了吧?
这种想法,裴修远自然也有。借着雁游的动作,他将把玩过无数次的传龙节又扫视了一遍,才说道:“金雀花拍卖行是日不落最大也最有信誉的拍卖行,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旗下专家无数,客座知名学者更是数不胜数。你认为,他们会被打眼?”
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不满。雁游理解他的想法,倒也不觉如何,英老却不干了:“老裴,小雁年轻是轻,但见识却不一般。说句不好听的,术有专攻,做生意你是行家,但古玩这块,却是他说了算。他敢这么讲就必有道理,你不妨先听他讲完再发言。”
说罢,老人家又看着雁游:“你只管大胆说,学术见解嘛,就是要有不同的思路才能碰撞出真理。年轻人最要紧的是敢想敢说,只要出发点是对的,哪怕走些弯路也没什么。如果一昧拘泥前人之见,那还做什么学问,当抄写员得了。”
原本因英老护短而悄然心头一暖的雁游,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英老对自己的看法也没什么把握,否则不会在敲了一通边鼓后又说这种话,提前给自己留后路。
暂且不论在场师生们的学问深浅,只说他们的身份,大多是古玩界里的人物。如果自己今天不拿出个像样的理由来,就白费了英老之前铺路所耗的心血,虽不至于名声臭大街,但让人提起就摇头,却是在所难免。
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老师的脸面,原本还抱着含糊敷衍态度的雁游,只能改变主意,决定把话说个明白。
向面露忧色的英老微一摇头,雁游环视四周,朗声问道:“想来诸位都知道散氏盘吧?”
众人顿时露出不解之色,却并非因为不知此物,而是想不通雁游怎么突然提起它来。
为了避嫌,英老没有接话。他一位同是教授的老友会意,从座位上欠了欠身,说道:“这是乾隆年间出土的一件青铜器,盘体直径足有近55厘米,圈足双耳,体饰饕餮文与夔龙纹。内部刻有19列、19行字,但有4个字因锈蚀而模糊不清,所以实存有357字。因为当时刻字最多的毛公鼎还未现世,所以曾被人们认为是存世文字最多的青铜器,一度声名大噪。”
雁游接道:“是的。关于散氏盘的年代,还曾有过争议。因为它是深褐色,且锈蚀不多,有人认为新出土的铜器该是绿锈斑斑,怀疑这是件后代仿制品。但有人考据出,它成色较好,是因为陪葬在较为干燥、又为皇家专属的砖石墓室。且古书有云,‘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其制器亦然’,从它文字较多,断定是周代之物。”
裴修远问道:“这散氏盘和我的传龙节有什么关系?莫非它们出自同一个墓穴?”
“不,根据盘身铭文可知,散氏盘出自西周关中,是两个小国间的定盟之物。而王命传龙节出自楚国,虽然年代相仿,却并非同源。”
听雁游否认,裴修远更加奇怪,同时也隐隐有点恼火:“那你提它做什么?”
“请裴先生不要着急,我特地说起这件东西,自然是有缘故的。”
顿了一顿,雁游又说道:“散氏盘现在收藏于故宫博物馆,在民国时,关于它的真伪之说也曾甚嚣尘上。起因是它的首位收藏者,曾在苏市请人仿造了一件,据说匠人手艺高妙,精仿分毫不差。几十年后,真品落到一位巡案手中,献给嘉庆皇帝当做五十大寿贺礼。嘉庆不若其父乾隆喜爱古物,收到后也未赏玩,直接秘藏于大内库府。之后相传在八国联军火烧圆宁园时被毁,直到民国十三年清点乾清宫藏品时,才被人发现。但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当初仿制的赝品,并非真品。”
这段掌故许多人都不知道,但英老却十分熟悉。忍不住插话道:“我也听说过这事。不过,当时的博物馆馆长曾对我父亲说过,经他们鉴定,散氏盘确是真品无疑。而且根据野史记载,百多年前仿品就被卖给了一位外国人。怎么可能又出现在只收藏真品的大内呢?可见不过是谣言罢了。”
说到这里,英老似有所悟:“小雁,你是不是想说,这王命传龙节也有一件仿品?”
雁游点了点头:“还是英老知我,但我还是得再说一说散氏盘。自从乾隆、嘉庆、道光年间,刻有大量文字的散氏盘、齐侯罍、毛公鼎相继出土以来,翰林大夫之间考据金鼎铭文便蔚然成风。就连散氏盘的第一位收藏者,都曾靠拓印盘内铭文大赚特赚。风气使然,古玩行里开始多了一种新手段:收到青铜器先不忙出手,而是要在上面雕凿铭文,伪饰一番,再找买家。那个时候,甚至直到现在,有文字的青铜器,都要比没有文字的价值更高。”
在场没有专攻青铜的学者,不过也有些曾听同事提到过、真品被后人伪了假字的事儿。当时不明所以,听雁游这么一细说,才恍然大悟,看似多此一举,敢情都是利益驱使。
裴修远的关注点,却仍然在自己的传龙节上:“那么,我的传龙节到底是怎么被仿出来的?”
说到这个,雁游叹了口气:“其实,完整的王命传龙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是有人瞅准孤品价值不菲这点,像散氏盘一样,根据碎片伪造而成。但后来准备脱手时被人识破,只得打消了这主意。却又怕别人追究起来声誉受损,便凭空捏造了一堆借口,正是英教授方才说的、当局强行索取兼下封口令。既然是官方不许再提,那自然也就少有人敢议论此事。这人也只会被人同情,不会受到非难。”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而对裴修远的诘问,雁游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当年看穿膺品的人就是自己,以致那掌柜后来一直心虚躲着他走吧?
“我也是听师傅提起过,才知道这段典故。如果裴先生不相信,可以另找人再鉴定一下它的质地。这是件‘苏造’货,乍眼看上去颇像那么回事,但经常看西周真品的人便会发现,它铜质粗糙,底子闪白,根本比不上真品。当年夏商周三代铸造铜器的具体办法虽已失传,但史书上讲,乃是不计工时,不计成本,务求精良。真正的古青铜器,哪怕用显微镜看,都是细腻纯然,找不到半点气泡和砂眼,更无杂质。”
不等雁游说完,裴修远已取过一把放大镜对准藏品相看起来。以前他也曾这么鉴赏过,当时以为上面的坑洼都是锈蚀造成的痕迹。直到今天听雁游一讲,才惊觉那哪里是什么铜锈,而是颗粒不匀产生的凹点。
直到这时,他才有几分相信,雁游或许真没有说错。
而且,除了质地,雁游还有其他证据:“仿造它的人受散氏盘风气的影响,还还多此一举,在扣眼上另刻了几字。刀工的好坏姑且不论,单说内容:它刻的是什么?受命于天。这是秦始皇雕凿的传国玉玺之文,李斯起草。可它的铸造时代是战国,那会儿秦国还未一统天下,却不知这话从何而来?退一步讲,哪怕这四字早已出现,但也只该君王玺印专用,一枚使者令节,还不够资格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