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2)

只见原本污糟黯淡的地方,在药水作用下悄然露出原本的金属质地,但色泽却并不像其他铜器那样闪亮,而是颇有几分黯沉内敛。

“这颜色……莫非里面掺了别的金属?”陈博彝猜测道。

“不,陈教授,您换个角度再看看。”

不只是陈博彝,慕容灰与常家两兄弟听雁游这么说,也依言错步,从其他角度打量香炉。

照做之后,他们惊愕地发现,改变角度之后,那里的颜色竟然变了。像是被一束无形的光线照射,又像是尘封的珍珠从匣中取出,霎时间宝光外露,异常大气美丽。

“居然还会变色,莫非这是古代的拉丝工艺?”慕容灰问道。米国的许多科技产品皆为金属外壳,厂商在做广告时除了机体性能,还会鼓吹外身用了什么什么工艺。慕容灰这趟回去时再度经受广告轰炸,便顺口问了出来。

雁游轻轻抚摸着那块洗净污糟、露出真正质地的地方,颇有几分爱不释手:“不是变色,是刚才光线被挡住了。如果将它整个清洗干净,我们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妙处。也是这种香炉独有的特征,所谓‘宝色内涵珠光,外观澹澹穆穆’,说的便是它。史料记载它的铜色有四十余种,栗壳、茄皮、棠梨……等等,我们眼前这一只,就是其中的藏经纸,最为雅致。”

听到这句评价,陈博彝突然灵光一现,猛然回想起曾听专攻三代青铜、对其他年代铜器亦有涉猎的屠志老师的话,惊道:“这是明万历画家项子京品赞宣德炉的话!宣德炉,居然是宣德炉?!”

“不错,宝色内融,黯处生光,正是宣德炉的特性。但此炉最关键的特征在于色泽。刚刚我认出它的造型,却吃不准真假,直到亲眼看到它的质地才确认了。”

常洪盛不知什么是宣德炉,但打量雁游与陈博彝的神情,便猜着是件好东西,刚才那一点倔性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急不可耐地问道:“雁子,它该值不少钱吧?”

谈到价值,雁游的表情却有些微妙。略一沉吟,他说道:“洪盛,它的价值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要不,我先从来历说起吧。”

“啊?那你慢慢说。”价格不是一句话的事吗,怎么还要从头讲起?常洪盛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对雁游信任惯了,便也没有阻拦。

“宣德炉,意即明朝宣德年间所造。是由当时的皇帝朱瞻基根据《宣和博古图》、《考古图》等金石古籍,命宫廷造办处采三代铜器之精髓而制。成品古雅浑厚,大气端方,颇有君子之风。”

一听宣德炉来头竟这么大,常洪盛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常茂云却是若有所思:“小雁,那次你给我的书单里,好像就有《宣和博古图》这本书。”

雁游微微颔首:“不错。此书为宋徽宗所著,里面收编描画了至宋代为止所出土的夏商周出土的青铜器形制,十分珍贵。皇家仿铸三代铜器之风早已有之,但宣德年间朱瞻基为何突然起念铸造宣德炉,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说是皇宫失火,损毁了许多金银器件与铜器古玩,朱瞻基遂命宫匠将之重新打造。另一种说法是,暹罗进贡铜料数万斤,朱瞻基下令精炼铜料,仿造三代铜器,并铸宣德炉。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兴起了这念头,总之,当时仿制的三代铜器后来默默无闻,但宣德炉却是名扬四海。”

“这可是皇帝下令造的啊,还能差得了吗。”常洪盛看着宣德炉,真是越看越爱。他这个年纪的人,受童年记忆和父兄辈影响,对传统皇权颇为蔑视,但却不包括皇家的东西: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不管吃喝用度,华夏九百四十八万平方公里、还有邻国出产的珍宝都要送到宫里,他用这些好东西造出来的宝贝,依然是好东西!

但雁游却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不过,正因为宣德炉出名,有明以来直至民国,历朝仿造它的不知凡几。姑且不论后世,甚至就在当时,官中明令停止铸造后,一些主事官员还私下征用原本的工匠秘密铸造。虽说朱瞻基曾令将铜料进行十二次精炼,是官员私仿之物比不上的,但铸造工艺流程都掌握在这些人手上,所以仿造出来的宣德炉仍可以假乱真,放在当时都很少有人能分辨,更不要说现在。”

再过几年,华夏大地的代工厂里会出现一种叫做仿单跟单的玩意儿。各厂长们自觉发明了新的生财之道,殊不知,这都是老祖宗们玩剩的。

刚才还眉开眼笑的常洪盛顿时紧张起来:“雁子,那我哥这个,到底是皇帝手里铸的,还是后来仿的?”

雁游叹了一记:“如果只是真伪之别,我也不用解释这么多。根据史料记载,宣德炉当年由官中制造了五千余件,至于当时官员私仿的,则无从考证。这么说吧,就连当年古玩最红火时,琉璃厂各家铺子里摆着的宣德炉,哪怕是公认眼力最好的掌柜,都不敢打包票说绝对是官铸,我也分辨不出。最重要的是,因后世无法百分之百分辨官铸野铸,加之数量众多,宣德炉的价值向来比不上同代的其他铜器。”

“也就是说,哪怕这是宫中铸造的,也依旧卖不上价?”常茂云问道。

“可以这么说。”顿了一顿,雁游又看向陈博彝:“陈教授,您知道现在的行情吗?”

听得津津有味的陈博彝尴尬地搓了搓手:“小雁,我对铜器一窍不通,所以也没买卖过。不过,我隐约记得小屠老师曾经提过,说明代一只铜铸镇纸视精细程度与来历,至少可以卖到上万,但宣德炉就只有六七成左右的价格。至于这只的具体价值,还要问一问业内人士。毕竟,铜器大小形制花纹等等不同,价格也不尽相同。”

“六七成啊……”常洪盛咂了咂嘴,在心里默默算了笔帐,重新转忧为喜:“就按一万的六成来算,那也是好大一笔钱呢。雁子,我们该拿到哪里去卖?”

常茂云见不得弟弟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拐肘:“给我安份些!卖什么卖,没看见它是跛的吗?”

“呃……”挨了大哥一下,兴奋过度的常洪盛才注意到,宣德炉的三足中,有一足缺了一块,“雁子,你给修一修呗?顺便再用刚才的药水儿洗一洗,弄干净了才更值钱。”

雁游刚要点头,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慕容灰突然说道:“小雁,我有个想法:它的修复并不复杂,你不如把它拿到陈教授的展览上,现场修复,如何?”

自来道不轻传,虽然如今修复古文物已经成了专业里的必学课程,但老师们所知的也只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如何用砂纸打磨锈蚀、如何用强力胶水粘贴断裂处之类。真正的上乘手艺,要么失传,要么依旧牢牢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秘而不宣。

不过,正如慕容灰所言,想要修复这只宣德炉并不困难。它的断口处还算齐整,只要用质地相似的铜料打磨出形状,提前做旧,到时再当场粘上即可。至于去除周身的污痕,那就更简单了。就算当众演示,也不至于有秘法外泄之虞。

但所谓简单,也只是相对雁游这种高手而言。要是换了其他人,大概绞尽脑汁也做不出与炉身本体颜色质地一样的补件。届时,行家们只要一看补件,就知道雁游是什么水准。

对于正想“出风头”的雁游,这倒是个好建议。

但他却奇怪地看了慕容灰一眼,纳闷对方是怎么猜到自己心思的。慕容虽然有时候胡闹了一点,但该正经时绝不会乱来,这个建议明显是有的放矢。可是,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可是半句口风没透过。

像是看穿了雁游的疑惑,慕容灰冲他挤了挤眼睛,小声说道:“咱们都同吃同住了,难道我还猜不到?不管你说不说,我都一直挺你。”

他在某些字眼上加重了发音,雁游却没听出他话里的调戏之意,恍然大悟之余,心里还有几分感动:只有真正对一个人上心,才能体会到他的意思。慕容灰此人,真的很够朋友。

“多谢你。”

“应该的,咱俩谁跟谁啊。”慕容灰一度为雁游的迟钝郁闷不已,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庆幸:如果小雁突然敏感起来了,暗中调戏的乐趣可就没有了。

他们俩在一边嘀嘀咕咕的模样不止刺痛了常茂云的眼,就连陈博彝也看得着急:“小雁,你是不是不同意?但我觉得慕容灰说得没错。这年头广告越来越多,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你的手艺我再清楚不过,但别人不清楚啊。你小小展现一下,效果肯定要好不少倍。”

雁游连忙说道:“教授,我没说不同意。谢谢您认同这建议,但这么做的话,必须额外弄个工作台,还得要盏高功率的灯。不知展出地点方不方便接电线?”

这年头老房子多,各种基础设施非常不完善。以前雁游在炼铁厂时就深有体会:宿舍三天两头停水停电是家常便饭,就连生产车间,照明设备也时不时要罢工一回。每当车间主任出来指挥小年轻们从别的地方拉花绳电灯泡时,雁游就知道,厂里的灯管又烧了。

某种意义上讲,也亏得如此,雁游才在最短时间内,被科普了电力知识。

这问题倒问住了陈博彝。他的展品并不多,而且也没有财力像正规博物馆那样动用许多照明设备、一件展品用几处光源来展示。他甚至就没考虑过灯源的事,只挑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屋子,准备全靠自然光。

见他皱起了眉头,慕容灰马上说道:“没有也不要紧,交给我吧。如果主办场地电力不够,大不了再换个地方。总之,这些琐事交给我,小雁你只管专心去弄补件就好——先声明啊,不许说谢谢。”

“……你还真是……”雁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不知不觉间对他又更亲近了几分。雁游并非不谙世事的两脚书橱,知道有一个真心实意关心自己、事事为自己着想的朋友多么难得,自然越来越看重慕容灰。

“谁让我们是一伙的。”

慕容灰拍了拍雁游的肩膀,就找陈博彝去商量换场地的事了。刚才他可不是随口一说,既然要帮小雁,那肯定要帮到底。只有最好的地方,才能配得上小雁的手艺。

常洪盛原本还乐呵呵地把那尊宣德炉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偶然听了几耳朵慕容灰询问陈博彝、能不能像日不落女王出租皇宫那样,把故宫的大殿包一间下来搞展览,不禁羡慕道:“慕容家可真有钱!”

身边的常茂云也听到了这话。瞅了一眼犹自缠着被陈博彝问个不住、全然不顾对方早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的慕容灰,不禁眼神微黯,第一次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小弟,我不会去工厂上班。回家后我跟爸妈说说,由你顶替我,继续在工厂做事好了。”

“啊?”常洪盛一愣,不安道:“哥,我可完全没这想法。不是早说好了吗,等月底你再去医院检查一回,确定腿没事了就去工厂报道。你是不是怕我没工作?以前是我犯浑,同老师赌气,不肯去学校分配的单位,以后不会了。学校让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绝对不再给爸妈添堵。”

常洪盛还以为是自己一直没工作,让大哥起了把炼铁厂的岗位让给自己的念头,吓得赶紧不断保证。虽然已经痊愈,但大哥受的重伤却影响到劳动能力,不能做重活儿。自己要真抢了这份适合他的工作,别说会被爸妈打死,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