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抬眼扫视屋内一周,唇角缓缓拉直,“反正马上要卖掉了,没那么多讲究。”
顾挽闻言,心里有些伤感。
她依言进来,又左右瞥了一眼,季言初似乎明白什么,安抚道:“家里就我一个人,之前有几个帮佣,现在都遣散了。”
他示意顾挽过来坐,又顺手给她倒了杯热水。
杯子递过来,顾挽去接才想起来自己手上提着的礼品袋子,立马也递过去:“给。”
季言初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去接她的东西:“什么?”
顾挽答:“成年礼。”
黑绒布的四方盒子,看上去很有质感,季言初轻轻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倏然微睁。
居然是把电动剃须刀。
顾挽别扭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羞赧的说:“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的。”
她不敢告诉季言初,其实,是顾远生日那次,某天早上,她无意撞见顾怀民在洗手间里教顾远刮胡子。
顾远的剃须刀是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顾怀民说:“对于男孩,最有意义的十八岁成人礼莫过于一把剃须刀,剃掉过去十八年的青涩,是由男孩成为男人的第一步。”
顾怀民教顾远怎么抹皂沫,怎样软化胡茬儿,怎样才能不刮到脸。当时的顾怀民,脸上满是一个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的欣慰与感慨。
他一点一点的教顾远,耐心认真到了极致,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个从男孩蜕变成男人的庄严仪式。
那一刻,顾挽想到了季言初。
想到他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想到不会有人送他人生第一把剃须刀;更不会有人手把手教他,该怎样剃掉他的青涩,牵着他,领着他,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
季言初捧着礼盒,一瞬间,他从小到大,受过的所有欺辱委屈,谩骂和谴责,犹如无声电影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是一场漫长而颇具煎熬的旅程,他长途跋涉,一路泥泞,随着时间推移,到最后,才终于艰难地走到了她面前。
等真真切切站在了小姑娘对面,他看了眼手里的礼物,一瞬间,滚烫熨帖的幸福感充盈整个胸腔,仿佛所有的伤口都结痂自愈,所有的痛苦,不幸,终于成为了过往。
从今以后,即便回头再看,不胜唏嘘,但终能释然一笑,扬手挥别。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爸妈那么不喜欢我,一定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这辈子才有这样的报应。”
他垂着眼,慢吞吞的说,所有的情绪都藏在睫毛后面:“但是,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上辈子我肯定也做了许多好事,不然,老天爷不会让我遇到这样可爱善良的你。”
陡然间,仿佛心里的不甘和纠结都烟消云散了,一切是是非非,他都选择放下,然后发现,原来也不是那么难。
眼睛里的那簇光被重新点燃,他想起什么事情,让顾挽在客厅坐着,他转身跑进季时青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到了一些余今安从前用过的颜料和笔刷。
哗啦啦一下倒在顾挽面前,神色希冀的问:“就这点工具,你能画出一张画儿吗?”
不知道他要干嘛,顾挽困惑地看他一眼,随即认真清点了下作画工具,信心十足的点头:“可以的。”
“那太好了。”
他惊喜地笑了下,唇角那标志性的小括号很明显。他情绪激动地抚住顾挽的双肩,眼睛里亮晶晶的:“那你能……帮哥哥画幅画儿吗?”
顾挽毫不犹豫的点头:“好。”
“那你等我一下。”
他又转身噔噔噔地跑上楼,没一会儿,两手各抱了一个相框走来下。
那两个相框,皆是反扣在他怀里,他走到楼梯一半,似乎考虑到什么,停下来,犹豫着道:“顾挽,你别害怕,这是——”
“我不怕!”
顾挽已经猜出来那两个相框是什么,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与他一上一下遥遥相望,眼神执着坚定。
即便他们为人父母不算合格,但顾挽知道,季言初无法坦露的内心,依旧深深爱着他们。
这种爱,无关乎有没有回报,而是一种骨血亲情与生俱来的本能,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赧然,笑着解释:“你们家墙上挂的那张全家福照片,我一直很喜欢,也很羡慕。”
他坐到顾挽对面的沙发上,终于把那两个相框翻了过来。
如顾挽所料,果然是温馨和季时青的遗照。
这是顾挽第一次看见温馨的样子,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即便是死气沉沉的黑白照片,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你很像你妈妈。”她告诉季言初。
季言初低头,看了眼怀里这两张照片,再抬头,眼里满是遗憾:“我们三个人,从没有过合照,甚至一起碰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我想……”
这个要求,能将他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尊完全暴露于人前,他难堪地舔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
直到意识到对面坐的是顾挽,是那个无数次给予他温暖慰藉的人,他的那束光。
犹豫的眼神渐渐温软,紧绷的神经也再次放松下来,他毫不介意地对顾挽笑笑,直言不讳的说:“哥哥也想有张全家福,所以能不能请你,帮哥哥画一张?”
顾挽当然不会拒绝,但不知为什么,她画着画着,心里铺天盖地的难受。
以至于很多年后,每每回想起与他分别的这晚,印象最深刻的,总是那个满眼哀戚的少年,捧着父母遗照,请她画全家福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