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封不觉一声暴喝,愣是把林颜的哭声给吓止了。
“你义父舍去了一身修为、舍去了长生不老、还舍去了他的理想……就只为让你在这世上重活一回……”觉哥厉声对林颜说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救赎方式,你应当成全他才是。”
林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恍然间回过头去,跪着爬到了曹钦身边。
“义父……我……”林颜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又难以言表。
“我明白……”曹钦道,“我都明白……”他摇了摇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他停顿了几秒,吃力地接道,“颜儿,你听我说……”他暗暗提了口气,准备交代最后的一段话了,“义父一生作恶多端,前半生野心勃勃,为一己私欲杀人无数;后半生自认参破红尘,追寻至理大义……但仍是杀人无数。说到底,我只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了不同的借口而已。
封寮主说得没错,无论这世间是否会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我这种人都是为人所不容的。
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去原谅,更不值得你去感恩。
今日,能用自己这一条命,换回你的性命……义父死而无憾。”
“义父……”林颜轻声啜泣着,她不敢打断曹钦,因为她怕对方被打断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颜儿……”曹钦接着道,“义父知道,你天性善良……其实你不愿去恨任何人,但为了当好我的‘棋子’,为了变成我想让你变成的那种人,你逼迫着自己去恨封不觉,逼迫自己成了‘阎王’。”他说这话时,脸上已是毫无血色,“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这样了……你要好好活下去,为自己活下去……”
毕竟是一代宗师,纵是在这濒死境地下,他还是能较为完整地说完一整段的话:“我和封寮主……都已经安排好了。自今日起,‘阎王’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有林颜;无论江湖、朝廷,都不会有人再来追问你的消息。你可以离开这座山谷,去外面……过自己想过的……”
曹钦……终究是没能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完。
人生永远是这样,任何事都不存在“万事俱备”,任何人都不会“万无一失”,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的慌乱中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也都会在一个自己意想不到的瞬间离开。
如果遗憾是一种美,那也唯有内心强大的人才真正懂得去欣赏。
…………
残秋,夕阳斜下。
数十年来,葬心谷里的雾……第一次散去了。
昨天,有许多人来到了这里,其中绝大多数都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但还是有一些人活着离开了。
封不觉和他的队友们离开了……他们化作白光消失,未曾和任何人打过招呼。
袁圻和幸存的武林群豪们也离开了……袁盟主走时,还带走了曹钦的嘱咐、以及“无息功”、“四象神功”和“搬山铁手”的秘笈,可谓满载而归。
后来,“武林盟主”这个头衔,又陪伴了袁圻很多年。
谁有能想到,这个三十岁前还一事无成的平庸之人,竟是成了江湖上一段不朽的传奇;那天以后,他不止是名义上的盟主,更是“天下无敌”、“名副其实”的武林至尊。
在袁圻的统领下,整个武林可谓安定繁荣、风平浪静。
讽刺的是……待袁圻百年之后,为了争夺盟主的宝座和袁圻留下的“武学遗产”,武林中爆发了一次空前绝后的纷争,最终……朝廷趁势介入,坐收渔翁之利。
自此,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江湖了。
…………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数十年后,一个同样的残秋。
一名女子,牵着一头骆驼,来到了葬心山庄中。
沧海桑田,当初繁盛的山庄,如今徒留断垣残壁。
但那秋日开花的奇樱,却还是在每年按时绽放。
清晨,那名女子来到了一棵樱树下。
她望着眼前的樱树,伫立了数秒,随即从腰间的系带上解下了一壶酒,浅酌一口,借着几分酒意,吟道——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吟至此处,她轻舒玉指,将那酒壶垂下,任那酒水淌到了树下。
“……提剑跨骑挥鬼雨,
尸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
只叹江湖几人回……”
酒已流干了,诗却还未吟完。
她的声音还是很动听,但语气却透出疲惫,她的样貌还是很年轻,但眼神中已尽是沧桑。
“……归者茕茕心已倦,
红颜白首生罗帷。
莫问红尘三千事,
拈花把酒尽余杯。”
她仰起粉颈,将壶中的最后的几滴酒倒入口中,方才转过身去……
此时,恰有一缕清风吹来,吹起了她的长发。
那是一头白发。
如雪一样白。
而在随风飘散的白发下,却是少女的容颜。
每年的今天,她都会回到这里。
或许,她只是来看一位故人,拾一段回忆。
又或许,她是期待着……一次重逢、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