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发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发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谢。又等了小半时辰,才带着睡醒的父亲离开了宫室。
诊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许久,突然道:“右师为何要拉拢鱼氏?”
阿杏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鱼氏品性极佳,可助右师持国。”
亦如那位青年一样吗?楚子苓沉默片刻,又问:“若右师无法执政呢?”
阿杏面上露出了哀伤神色:“若是如此,国将大乱。朝中又有谁能同右师一般,一心国事呢?”
华元是个一心国事之人?楚子苓听过不少关于华元的故事,也跟他亲身接触过,那绝不是一个磊落君子。然而若无华元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楚军大营,逼迫楚庄王立城下之盟,宋国能摆脱灭国的威胁吗?对于城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来说,这人也许真的是他们的救星。
“放心,吾会尽心救治鱼大夫。”
楚子苓扭过头去,不再看阿杏欢喜的神情。在这纷乱的世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三日后,鱼氏病情好转,在诊够当日病患后,楚子苓便乘车出了宫。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归来,自是让田恒吃了一惊。没有让马车在门外停留,他直接让车驾驶进了院门。当那女子从车上走下是,田恒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起来不好。
“宫中可出了变故?”回到房中,遣散仆从,他立刻问道。
楚子苓摇了摇头:“无事。鱼氏有人前来看诊,右师十分欢喜。”
田恒自然清楚宋国朝政,鱼氏怕是华元想要拉拢的人之一,若是能治好,拉拢两家关系,对于子苓也是件好事。那她因何这幅模样?
然而对方不说,他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楚子苓突然问道:“诸国都用人牲吗?”
那一瞬间,田恒竟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怅然,看来子苓在宋国大祭上,见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放缓了声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诸国多用三牲,唯有宋国喜人牲。”
人牲的确少了,除了出战、盟誓、贺胜,在诸国不算常见。但是宋国不同他国,大祭上怎会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猪三牲,少牢是羊猪两牲,这等级之分,倒是让不少奴隶逃过了必死的命运。然而楚子苓的脸色没有好多少,又低低问了句:“那人殉呢?齐国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齐人还尚从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随。”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为何……”
为何会允许这样的行为?良臣自杀,国何以续?!
田恒却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会有封赏。”
其实不止是为了后代,齐国多篡位□□之争,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过是为了逃过继任新君的责罚。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却没想到:“那诸国人殉……”
“不胜数也。”田恒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楚国一地的习惯,而是所有诸侯国的惯例,非但诸侯身死会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从殉之。
他的神色肃然起了来:“此乃祖训,切不可胡言搅扰。”
他知道子苓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像个巫者。若非如此,她不会记着那小婢,记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寝。更不会为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奴隶,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这份软弱,并不让他厌恶,相反,他想多护着她一些,让她不必被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祸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礼,是无数卿士,无数巫者遵从的法理,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念头,就消失不见。
楚子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本该知道的。莫说春秋战国,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驾崩也会令嫔妃随殉。所有的阶级和王权,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积而成。她早该认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该适应这个社会……
“你随我来。”突然,田恒站起身,对她说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来,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间。他们并没有走向前院,而是闯过几道院墙,到了一处棚屋。
粪便的臭味随风飘来,还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绕过棚屋,楚子苓有些惊讶的看着前方,那是头牛,田恒带她来看这个?
“那目盲的老汉能视物了。这牛是前两天才送来的。”田恒开口道。
看着那慢吞吞咀嚼着草料的黄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头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