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这个行业,自古以来便是鱼龙混杂,可是杀手之中谁都可能会怕死,中原一点红却绝然不会。
玉倾雪觉得,自己是有必要弄清楚,这个中原一点红当日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这个任务。
仔细想一想,在知道自己要刺杀的人是玉倾雪的时候,中原一点红并没有拒绝这个任务,而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才决定放弃的。所以……中原一点红是因为她的那张脸?知道中原一点红其实并不是怜香惜玉的人,玉倾雪微微皱起了眉头。
——按照年纪推算,中原一点红是不可能和自己是旧识的,因此动摇他至此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和她生的一般模样的她家娘亲了吧?
玉倾雪从未听自家娘亲提起过这个人,却不知怎的有点在意。
嗯,虽然自家老头没有多好,不过最近她还没有给自己换一个爹的打算。玉倾雪向上吹了一口气,撩动了自己额前的碎发,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中原一点红身上。
中原一点红的目光,始终都落在玉倾雪的身上。他的眸色之中是清冷一片,然而在他望向玉倾雪的时候,却又有了一点浅淡的笑意和温度。
这样的目光,干净而又带着珍稀的温柔,哪怕玉倾雪依旧觉得有几分莫名,可是却也并不会觉得讨厌。不觉之间,玉倾雪的神色缓和些许,方才隐匿在她指尖的淡淡杀气也不觉便褪去了几分。
无花感受着他家阿倾和这个杀手之间堪称诡异的气氛,他的眸色深沉了几分,楚留香站在无花身侧,竟莫名的觉得温度降低了许多。
易地而处,抛开无花的“高僧”这个身份,楚留香私以为恐怕是个男人都没有办法忍耐。不过一想到少林高僧无花和魔教妖女玉倾雪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楚留香就只想狠狠的打个哆嗦。
原本楚留香还觉得无花没有成为少林住持,这件事情有些可惜。不过现下,楚留香是真心佩服无花的师父,居然可以透过这人的伪装,看清这人六根不净的本质。
这边楚留香的思绪已经飘远,无花却是轻咳了一声,笑容沉静的对中原一点红道:“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愿意放下屠刀,乃是大善。”下一刻,一脸悲天悯人的佛子的眸光中却带上了几分审视和凌厉,无花上前一步,挡住了中原一点红的目光,顺带将小姑娘护在了自己身后,无花继续道:“却是不知道,施主此番是自己一心向善,还是被什么人感化?”
这近乎是直白的去问中原一点红是不是因为玉倾雪才决定金盆洗手了。玉倾雪冷不防被自家小伙伴提溜到身后,这会儿也十分不安分而好奇的从无花身后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出来。
注意到玉倾雪的动作——事实上,中原一点红也不可能注意不到玉倾雪的动作,因为从刚才一开始,无论楚留香和无花如何,中原一点红的目光都没有再从玉倾雪的身上移开过。
而若是无花对玉倾雪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独占之意,那么让他还能够放任中原一点红至此的原因,恐怕就是中原一点红的目光无关风月。他在看玉倾雪,可是却并不是男人看女人的那种看。他更像是在看一段旧事,在看一个故人,甚至在通过玉倾雪在看旧年里的自己。
无花对玉倾雪并没有太多的独占欲。或者说,无花心中的独占欲,和世人理解的那种并不一样。
在无花看来,所谓的独占,不过是一种对弱者的理所应当的欺压。他看过许多以“爱”的名义将女子禁锢在自己身边,阻碍那个女子和周遭的交往的男人。这些男人的权势地位在无花眼中不值一提,但是的确都是无一例外高过被他们这样“爱”着的女子的。
他家阿倾的未来不可限量,却总该活成万人尊崇的样子。所以,无花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家的小姑娘有被人感激、被人信赖、甚至被人顶礼膜拜的可能。对此,无花心中已然只剩下了淡然——他爱的人,本就应当如此。
只是,无花也到底并不是圣人,他所有的修养,也仅仅只够他并没有对中原一点红起什么杀心。在对中原一点红问话的时候,无花的态度也并不能够称得上是好了,至少和平素那位温和平静的大师比起来,如今的无花更像是一个“凡人”多一点。
他对待中原一点红没有半分的体谅,态度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咄咄逼人了。然而中原一点红仿佛已经料想到了无花会是这个态度,他并没有对如此和往日不同的无花表现出多少惊奇。略微点了点头,他近乎有些突兀的对玉倾雪说道:“你也该到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的年纪了。”
这话实在是没头没尾极了,饶是玉倾雪都不由的怔了怔。她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对中原一点红反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我?”而不是我娘?
中原一点红没有再多解释,他只是眉眼含笑。他不近乎从来没有笑过,因此他笑了的时候旁人便难免有些容易忽略他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没有。玉倾雪也有些分辨不出了,只是在玉倾雪还有几分纠结于此的时候,中原一点红只是继续道:“你说的没错,人应该为自己而活。虽然这条路我走了十多年,不过如今,我也终于可以自由了。”
玉倾雪:喵喵喵?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在那自说自话的中原一点红,等到玉倾雪开口的时候,方才说完这段话转身便走的中原一点红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地上那曾经重若他的生命,如今却随意被丢弃在这里的那一截断剑在向众人昭示着——方才,中原一点红是真的来过。
依旧有些莫名的玉倾雪再一次反复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胡乱猜测道:“他之前……遇见过我娘?”然后她娘还对他讲了一大通大道理,甚至就连这个“救薛笑人一条命以换取自由”的计策,都很可能是她娘教给他的。
毕竟虽然与中原一点红的接触十分短暂,但是玉倾雪还是能够判断的出来,此人的血里就带着利刃和风雪,执拗到了伤人且自伤的地步。像是他这样的人,能够想到如今这个彻底脱离这个组织的方法才怪,更不用说那需要积攒许久的五十万两白银的“赎身费”了。
眼下中原一点红已经走远,看着他挺拔却又带着孤傲的背影,楚留香发出了一声叹息:“没想到红兄会想要脱离这个组织。”毫无疑问,在楚留香看来,中原一点红这提出离开的时机选择的已经可以堪称是巧妙了。
江湖从来都不缺少趁你病要你命的人,中原一点红选取的这个时机虽然有些取巧,但是楚留香可以肯定,这已经是最好的提出退出的时段了。
无论旁人如何议论中原一点红的选择,薛家庄的这件事,终于落下了帷幕了。
大概是中原一点红和她家哥哥西门吹雪一样都是用剑的,而玉倾雪本就对用剑之人高看几分,抑或是中原一点红这人虽然冷了一些,但是总是莫名的并不让玉倾雪觉得讨厌,所以送佛送到西,玉倾雪并不希望日后有不长眼睛的人再去寻中原一点红的晦气,所以玉倾雪还是动了一些小手脚的。
不多时候,江湖传闻便是中原一点红被无花大师感化,此后心中向佛,不理前尘俗事。言下之意便是中原一点红金盆洗手不干了,且少林高僧在他身后他撑腰,所以纵然是要寻仇,也得好生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和中原一点红以及无花乃至整个少林抗衡。
一时之间,中原一点红这个名字在中原被提起的次数数越发的多,而“无花”之名俨然就成了与之绑定的人一般。
不过这一次足矣动荡了整个江湖的大事件,却十分完美的将玉倾雪和无花洗劫了那个假的极乐楼这件事掩盖了过去。除却四九城中气得摔了好几个砚台的某人,这件事情甚至还不至于成为这些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花对于一提起自己的名字,接近着就是“中原一点红”这个男人的这种事情其实有些接受无能,他难得有些痛苦的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心里已然将某个作乱的小姑娘压在膝盖上狠狠的打一顿屁股。
所以,妙僧无花的金字招牌的确每一天都在摇摇欲坠,而无花也的确每一天都行走在人设崩塌的边缘。
知晓事情的始末,楚留香作为胆子奇大的损友,少不得要嘲笑无花一通。而无花在这个世界上,还只对玉倾雪一个人没辙。面对那个笑得夸张而刻意的楚留香,无花只是淡淡说道:“妻贤夫祸少。”而妻不贤……那也是自己惯得,所以招惹了什么祸事,少不得都要自己兜着。
这一次,楚留香才猛然想起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无花对他说,玉倾雪是他家的。到了这个时候,楚留香就是想要欺骗自己说无花的意思是玉倾雪是他家妹妹都不成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见友人如此惊世骇俗的宣言,楚留香还是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许久之后,他才声音干涩道:“你真的决定了?”
这一次,无花就连点个头的动作都欠奉了。
而这种沉默,在某些时候就已经是确认了。楚留香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声道:“你确定?”
无花笑了起来,眸中宛若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的清亮。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又笃定:“自然,一早就确定,从未变过。”
楚留香无语半晌,最终只能伸出手来拍了拍无花的肩膀。他心中闪过许多想法,每一种都饱含着对友人的担忧。无花在江湖人心中就是佛门的象征,他从一开始就在少林寺中独占鳌头,掩尽乐少林其他人的华彩。
这样的一个天生佛子却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本身就是一件足够让人惊骇的事情。而这个姑娘还出身西方魔教,性子也是偏行诡道,稍有不慎日后便是为祸苍生的主儿。楚留香明白他们二人恐怕前路艰难,只是此刻却也只能故作不正经的道:“你便是喜欢个男人,恐怕都会比这更容易。”
回答他的,是如那日将他震落在西湖之中的相同力道。
楚留香躲过,耸了耸肩,终还是道:“不过无论如何,我始终是你的朋友。”所以,也永远都会站在他们这一边。
无花笑了笑——楚留香这个人,有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太傻了,不过有的时候,却也让人觉得他这样真的也不错。
没有人知道,其实那日一别,玉倾雪还是见过中原一点红的。
那是在江南的一个码头,这个人没有再铸一柄剑,而是出乎预料的在码头搬运沉重的货物。汗水浸透了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在码头一群粗狂汉子之中显得有些文弱的人,曾经是让人胆寒的杀手。
可是他的神色富足,仿若寒冰乍破,再也不见那层压在他身上的沉重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