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声音越来越响,释念大师也听出了有人上来,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难看,坐立不安,恨不得他们永远也上不来。
这群人会不会认出他是被塞伦公爵抓走的那个和尚?就算认不出,晚上吸血鬼追来了,当面说他委身塞伦公爵的事,这群人又会怎么看他?会不会把他当作吸血鬼的同伙?
邵道长和他的小鱼仙又会怎么看他?虽然他们都是好人,听了他过去那些事也没有瞧不起他,可塞伦公爵喜欢在人前很露骨的描述那种事,还用些下流之物比喻他,每次都听得他恨不得削掉耳朵……
唉,邵道长他们怎么能听那种东西!
他只要想起吸血鬼那些淫靡不堪,让他宁愿根本听不懂的词,就羞耻得耳朵都红了,抱着肩膀团在地颤抖,直到一声声杂乱刺耳的磨擦声传进耳中,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腌上蝙蝠块之后,邵道长便把笸箩里剩的几只螃蟹抓了出来,扔进蒸笼里上汽蒸熟。那些活蟹在笼里不停挣扎,爪尖刺啦刺啦地划在笼壁上,刺耳的声音仿佛划在释念心底,那个被囚困在笼中受尽煎熬的人也仿佛变成了他。
他一句句背着熟悉已极的经文,根本不需要动脑也绝不会错,这些经文的内容并没进入心里,他耳中充塞着那些螃蟹挣扎的声音,脑海中又忆起那座黑暗而压抑,却充满了扭曲的快乐的城堡。
“怎么才能不想了呢?”怎么才能不再想那些令他的身体无法自制的迷恋,心却徘徊于黑暗痛苦之间的事呢?怎么才能不去想自己这一身无法解脱也无法洗清的罪孽呢?
“熟了就好了。”邵宗严以为他是嫌螃蟹挠得响,回头笑了笑:“大师慈悲心肠,我本来不该在你面前杀生的,实在是环境太艰苦,不吃肉没办法积蓄体力,当吃则吃吧。”
原以为是在心里想想的话不知什么时候说出了口,还有人做回答,释念不禁又惊又羞。他猛的抬头,见邵宗严仍是认真地蹲在那里拨火,根本没在意他在说什么,才摸着胸口低声答道:“道长所言极是……”熟了就好了。
仔细想来,人这一生其实也就像是这些在笼中煎熬的螃蟹。熟透了的螃蟹便可往生极乐,不会再痛苦挣扎;而人只要能灭却爱欲贪嗔痴,心里也就不会再有痛苦了吧?
螃蟹爪划竹笼的声音渐渐消失,蒸笼上白雾蒸腾,邵宗严打开笼盖,一股鲜香便扑鼻而来。
释念大师闻着这带着水生物特有腥气的鲜味,烦躁纠结的心似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见不得光的记忆和欢喜如同随着笼中活蟹被火煎熬到寂灭,活下去的期待和勇气却被蒸蟹清淡的香气从心底勾了出来。
哪怕被人唾弃、被人鄙视,他也想走出这片充斥着鬼魅的阴暗囚笼,重新走回阳光之下。为此,哪怕要砍掉已陷入泥沼的半截身子,要剖开被吸血鬼刻得血淋淋不复从前形状的心,他也决然不惜代价。
释念诵了声佛号,神色越渐庄严,无悲无喜地瞧着桌上那几只蒸得红通通的大螃蟹——邵道长正好掰开一个,露出里面不怎么肥腴的白色蟹肉,用锋利的小刀切开外壳,一丝丝地往外剔肉。
山下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三人的身形从坡下露出来,同样看到了潭水边上正望向他们的两位方外高人。晏寒江不愿和外人照面,一低头跃入水中,化作一条巴掌大小的草鱼,身侧两条金线熠熠生辉,秀出众鱼。
邵宗严看他怎么都好看,因为担心那些人来了会影响他做饭,饿着草鱼,便把刚才没用掉的鲜贝扔进鱼缸,让晏寒江饿了就吃几口垫垫肚子。
那三人终于爬上山坡,看了看仍在流水的山洞,便朝火堆这边直冲过来。不过出乎邵道长的意料,他们并不是来打架的,那个骂了他们一路的大汉此时满面笑容,亲切温和地问道:“两位也是要去塞伦城堡猎杀那些吸血鬼的吗?”
他身边的女子神情妖娆,摸着枪走到邵道长面前,转过身子露出腰间一个怪异的花纹纹身,笑道:“我是吸血鬼猎人宾妮,这两人是我的同伴,莱顿和本,两位魔法师怎么称呼?”
邵道长挂上一个服务性笑容,彬彬有礼地答道:“我叫邵宗严,是个占卜师,是感觉到这座城堡将会出来大事才来看看的。这位是我的贵客释念大师,他是一位研究鬼怪的学者。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那座山洞倒是很大,不妨一同住下?”
三位吸血鬼猎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不相信他们像邵道长自己说的那么没有战斗力。不过按照本世界的习俗,吸血鬼和倒向吸血鬼的堕落人族都把蝙蝠视作血族的象征,绝不会做出清洗一洞蝙蝠的事来。邵宗严虽然不曾承认自己是魔法师,但对吸血鬼赶尽杀绝的心必定是和他们一样的,足以作为临时同伴。
除了立场之外,他们还有一点私心。
大汉莱顿凑到桌前深深嗅了一下剔好的蟹肉,眨着碧蓝色的眼睛,真诚地问道:“这些是什么东西,能吃吗?我们爬了一下午山还没吃过东西,而且身上又被浇了这么多臭烘烘的蝙蝠粪,呆会儿洗完澡恐怕就没时间捕猎和做饭了。你知道的,到了天黑这座山就是吸血鬼的猎场,人类在外面很不方便……”
唠叨半天,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讹上这俩人,蹭他们一顿饭。邵道长本来对他们就有些愧疚,又想借他们的力量防备夜间吸血鬼来袭,便欣然答道:“三位只管去吧,我自有办法弄吃的。”
莱顿和宾妮大喜过望,就连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严肃的白袍猎人嘴角也挂上了一丝笑意,客气了几句,便跑到远些的湖边洗澡去了。
剩下邵道长独自面对要做六人份晚餐的艰辛任务。
鱼和蘑菇倒还尽有,但螃蟹太瘦了,五只蟹都剔出来还凑不够两个蟹盖,里面既无籽也无膏。虽然是生在清澈微寒的潭水里,蟹肉本身就鲜甜紧实,可是肉太少,吃起来不过瘾,更不够六个人分的。
若是只有他们俩人在,这些蟹肉都归了晏兄也就是了。可是大师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意螃蟹,总不能让他干看着,那个吸血鬼猎人也特地凑上来闻了蟹肉,也得给他留一点……
真蟹不够,也只能拿假的凑合了。幸好他抓的鱼不少,再炒了剩下的马勃,加上竹筒饭……他一边想掂排一边把剔好的螃蟹给晏寒江拨了一小碟,配上小瓷勺盛的姜醋,精精致致的,让他先出来吃点垫垫肚子。
剩下的又给大师拨了一点,歉然笑道:“这螃蟹肉少,你先尝尝味,一会儿我弄些假蟹肉再痛快吃。”
“道长不必顾我,我并非要吃这螃蟹,只是方才观其由生到死,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大师双手合什,坚定地推辞了蟹肉,垂眸念着经文,用佛法重铸自己的内心。
邵宗严点了点头,便把蟹肉撂下,开始处理那几条鲜肥的潭鱼。他做鱼早已是熟练工了,没几下便剁去头尾、剔掉脊骨,贴着鱼皮片下两块厚厚的肉米分色鱼排。这回不用切蝴蝶片,只要稍宽而均匀的肉条,他切起来简直运斤如风,手腕握着刀一上一下,让人看不清是怎样动作的。
切好后的鱼条拿料酒和盐煨上,在铁锅里烧上滚油,将鱼条下去滚了一滚,雪白娇嫩地捞上来,鲜香气味就从颤巍巍的鱼肉里窜出。大师的目光不由自主从螃蟹上落到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上,他就拿着铁锅在空中轻轻一转,整锅鱼肉从锅底滑出,却又似受到了什么神力控制一样没有直飞出去,而是划了一道弧线,整团肉一起落到了漏勺上。
刚炸好的鱼肉白生生的,不停有金色的油从鱼条里滑落,滴到漏勺下的不锈钢盘里。
趁着鱼条滴油的工夫,他把马勃切成了细条,和剩下的鱼条一起腌入味,抓上水淀米分倒进滚油里划散,炸成一盘金黄酥脆、分不出是蘑菇还是鱼肉的酥条,洒上盐和孜然、小茴香米分调味。
趁着洗澡的人没回来,晏寒江化成人鱼形态,先享受了这顿热腾腾刚出锅的晚餐。释念大师十分自觉地挡在小人鱼前面,带着一种保守秘密的兴奋感,远远看着湖上三个起伏的黑点。
等到那人从湖里出来,他才过头,提醒晏寒江变成小鱼。
此时草鱼精也差不多吃饱了,便跳回鱼缸安静地装鱼。大师坐回原处,才发现漏勺里的鱼早已不在,碟子里的蟹肉也不见了,盘里倒是多了五只炸得通红油亮的蟹盖,里面满满盛着雪白掺着金黄的东西。
他自幼出家,没吃过这些水产,不知道这黄的是特地模仿了蟹黄炒出来的蛋液。里面和着滤尽油的鱼条和剔出来的蟹肉,鱼肉蟹肉与松软细嫩的炒蛋黄混为一体,黄黄白白,香气比之前单炸出的鱼肉更浓郁。
这些蛋正就是早上他们捡的鸟蛋。水鸟蛋本身略有些腥气,和鱼条、蟹米分混炒在一起,再用姜米和醋一烹,反倒彻底染上了蟹肉特有的鲜香。
鸟蛋的蛋清却没加在这里,而是倒进盆里单独搅打。释念看到的时候,透明微黄的蛋清早已搅得雪白,硬硬地像座小雪山一样堆在盆里,被他用筷子均匀地分到蟹壳上,糊住下面满满一盖金灿灿白生生的东西。
真是精致绝伦,且不说吃,只看着便让人爱不释手。释念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看着他把酿好的蟹壳细心码入盘内,继续上汽蒸制。
山风从水潭那边吹来,将螃蟹残留的鲜香吹向湖边,也给这片湿热的山林带来了一丝爽气。
对面湖里回荡着莱顿的声音,能模糊听到“烤鱼”“螃蟹”“香味”之类几个单词,似乎是嗅到了假蟹肉的香味。他的同伴们低声回应了几句,湖上就爆开了一串笑声。
邵宗严也笑了一声,低声说道:“他们现在这么高兴,但愿知道自己吃的是蝙蝠之后还能高兴的起来吧。”
随着他说不上是讽刺还是真心的话,油锅再度翻腾起来,滚油的声音连绵不断地爆响,油烟腾腾从锅里冒出,却是那盆腌好的蝙蝠肉下锅了。
烟气被风吹到释念身上,裹在里面的肉香自然也扑了他一脸。
他从没想过,自己一直嫌恶又害怕的蝙蝠炸起来竟有这么香。这和螃蟹那种清淡而带着微腥气味的甜香不同,是一种极为浓烈的直接的肉香。随着锅上的油烟冒得越来越重,煎炸蝙蝠的油香和肉香也越来越浓,就连身后吹来的风也吹不散凝在他鼻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