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他感慨的其实是这个地方。这里是他被人追杀到绝境的地方,眼前的人是将他逼到绝境,令他许久没能摆脱心魔的恐惧来源。而他今天就在这里斩断了那些人对他心灵的压制,劈开那个困住他心灵的茧子,重获新生。

压在邵宗严心底最后一丝恐惧和不安都随着这场决战散去,胸中浊气除尽而清气更生,一道细碎的响声自胸口开始绵绵不绝地响起。像是有个裹着他身体的无形蛋壳一点点碎裂开,从壳外透进清新舒缓的灵力,像水流般汩汩涌入,冲刷着他的经脉。

在栖华小世界修行多日,他的积累其实已经足够深厚,只是心里一直积着太多负罪、不安和恐惧,心障未破,修行关卡自然无法突破。如今他已经打破了对所有伤害过他的人的恐惧,迈出了那段经历带来的阴影,心开天籁,自自然然地打破关卡,摸到了天人之际。

越来越多灵力涌入,在那道壳内盘旋转动,一点点压进他体内,经过经脉穴窍汇入丹田。不必服用筑基丹,他脸上自然泛起一层淡淡宝光,那股米分红色的劫运也随着灵气增强而扩大,强势地压制住所有接近的人。

晏寒江却扯开那片缠人的气运,毫不介意地走近他,放纵那些气运缠在自己身上,化作一道道艳红丝线牵扯上他本身的气运。

“放心晋升吧,我给你护法。”他一掌压到邵宗严头顶,压得他就地坐下,自然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不借外药之力便开始了这次蜕变。

灵气汹涌流入,裹在他体外的蛋壳在大潮冲击下碎裂消散,邵宗严整个身体都被灵气洗过,经脉盛不下的被运处丹田里,点点滴滴积蓄下来,凝成一滴浓稠透明的灵气珠。

他的灵魂好像已经站在更高的地方俯视身体,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身上的血肉、经脉、骨骼,一层层无比清晰生动,也不会互相干扰。他看到自己全身穴窍打开,一同在吞吸灵气,口鼻吸入的也不再是普通空气,竟像是装了个漏子一样只吸入灵气。

那些灵气也不进入肺部,而是逆行河车搬运的路径,从脑后下至丹田,再由丹田中那滴水珠分出一丝灵气运转全身。从血液和各大器官中带出的废物被灵气包裹着吐出,化散在空中,如此运转了几个周天,身体就像自内而外洗了澡似的,通透清爽。

可是体内循环都变了,他还算人吗?

邵道长连定都没出就考虑起了这深奥的生物学知识,越观察、越思考,就越深深担心自己筑基没筑好,才会连物种都变了。

算了……外表没变就行。反正他跟晏兄打一开始就是跨越种族之恋,现在顶多跨度再大一点,凑合凑合得了。

邵道长徐徐吐息,睁开眼就对上了晏寒江清俊的脸庞——他说要护法,竟就一直盘坐在他对面等着。见他睁开眼,便即问道:“怎样,筑基关已破,感觉如何?”

“……好像出了点岔子,把呼吸系统弄错了。”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烦恼,对面那条草鱼精竟然毫无同情心地大笑了起来:“那不是呼吸系统出了问题,而是你的身体炼成了无漏道体,不需要靠空气和食物等外物维持生机了。”

到了这一步,体内一点灵机便是立身根本,已经和凡人完全不同了。只要灵源未散,这具身体就能不吃、不喝、不喘气地活上许久,不像凡人那样必须靠着外界输入的营养和空气生存。

从今以后,上天下海,宇宙空间,无处再不能去了。晏寒江牵着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满意地微笑着:“所以你们领导天天见面就催你筑基呢,筑基之后能干的工作就多多了。而且以后你不用饮食,咱们也有很多事可以痛快干了,省得每次都要掐着时间……”

咳!

邵道长捂着嘴唇轻咳了几下,提醒他这里是公共场所,说话要注意和谐。

其实后面那些人比他们还不和谐呢。

晏寒江挥手降下寒雨,把那些人身上的药力冲掉,然后托着邵宗严步上云头,自半空中吩咐道:“起来之后每人交三万字不重复的检讨送到万仙阁。要求彻底检讨自己的思想和做法,不许抄袭、不许找人代写,否则你们就要满天下看见自己的艳照了。”

艳照这个词很陌生,但艳诗、艳遇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那些衣着不整、满身狼籍的侠士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悔得死去活来,可是他们自己吩咐弟子拍的照片反成了自家把柄,就正握在魔头手里,他们现在是想死都不敢。

那片乌云妖风离去,众人才慢慢从泥泞中爬起,面对着刚刚颠倒过不知几回的同道和弟子们,谁也说不出话来。

陵山这一战名动江湖。

各家宗派当家做主的人都陷入了可怕的丑闻中,弟子纷纷逃散,回到家中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被神仙抓出来处置。这么大的事终究瞒不住,流言日复一日地暄嚣尘上,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将陵山之战牵扯到的所有人都挟裹了进去。

一开始还有各派弟子为了给师长报仇而到处搜寻凌霄道长,到后来他们自顾不暇,也没心思再为了洗脱别人的罪名而奔忙了。

万剑门的谢掌门已经不敢接纳儿子,直接把他的名字从祠堂划去,宁可另选弟子栽培成掌门,而其他各派掌门也被门中长老公议夺位。众人才从失‘身的惊惧中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连执掌多年的权柄都丢了,身败名裂,下场可以想见会是怎样的凄惨。

可他们还得写检查。

人类的讨伐只能伤害他们的生命,要是得罪了神仙。将来那些艳照会被发布出去不说,神魂都给人家摄下了,说不准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可他们的照片已经被徐道长放大了几十倍挂在万仙阁外,当是卖摄影真形器的招贴画。陵山这一带的人很快都了认识他们的模样,结合着一些江湖流言,就都知道他们也和之前那些写检查的人一样诬陷无辜的邵道长勾引自家妻妾。时至今日,明知是错还不肯承认,还抱着团想要杀人灭口,却因为服食了烈性兴奋剂成倒在了陵山脚下。

那天他们胡天胡地的声音,都传到几里外的农田里了!

呸,真无耻!

这群人在野地里苦熬了几天,好容易熬得能站起身了,到城里想买点吃的,换身衣服回门派修养,却发现所有摊贩都不肯卖他们吃的。那些小贩虽然怕江湖人强抢,却也都有气节地把摊子一收,留下一口唾沫转身就走。

去大酒楼更是这样,从主人家到食客见了他们都是一副鄙夷的目光,故意大声谈论陵山一战——

“真不要脸,明明自己有错,还好意思埋伏人家,又打不过人家,要靠吃药提神,结果自己药吃多了,就嘿嘿嘿……”

“太丢人了,要不八卦门贴了告示,宣布把于思归和他带走的弟子们都清出本门呢?”

“不只他们家,万剑门也是,万老门主去衙门断绝父子关系了!”

声声句句不仅打了他们的脸,更打了他们那颗被权势浸染多年的心。没有面子还可以忍,没了权势他们怎么过活!

被点到名的两人顾不上掀桌,当即就抱拳和众人道别,要回各自门派看看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的。没被点到名的也不敢放松,几人各自分手,忍着饥肠向自家门派飞驰去。

然而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谢倚云回到门派后还没来得及质问父亲为何抛弃自己,就被弟子们扔出门外。谢老掌门扶着大弟子的手出来,冷眼看着这个曾经令他信任的儿子,眼神一动,又命人扔出一人来。

正是他曾最信重,却在那天出事后就急急逃回万剑门的几名弟子之一。

谢掌门厉声道:“说!把你前几天说过的再给这孽子说一遍!”

那人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迷迷糊糊地看了谢倚云一眼,眼泪就下来了:“谢师兄,你当初怎么会看上那妖道,那不是咱们能惹的人啊!!你要是早早改了主意,不过是写篇检查,何至于落到这一步!”

老门主气得须发贲张,喝道:“我还以为你这孽子真是为我着想,原来却是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念头!我谢家没有你这种荒唐的儿子,万仙门没有你这种惹祸招灾的弟子!给我打!打剩一口气就行,扔到万仙阁赔罪!”

怎么会,爹只有他一个儿子,怎么舍得如此对他!

谢倚云不愿相信,可那些师兄弟眼露狠戾光芒朝他扑来时,他还是果断选择了转身便逃。众多曾追随他的万剑门弟子在身后无情地追逐着,却不再是为了得他一声奖励,而是为了要他的命。

心头不安和恐惧的阴云越笼越沉,他就像当年的邵宗严一样,被人追得无处栖身,只能在野外扒些果子和兽肉吃,肉食都是烤不熟的,也常有几天吃不上饭的时候。

被追杀的路上,他还遇到了曾经意气风发,一同追杀邵宗严的人,也像他一样落魄,连州府都不敢接近。这样的日子过得太久,消磨了他原有的俊秀风姿和处于高位的气质,也消磨了他的雄心胆气。

他终于体验到了当初邵宗严过得多惨,也真心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因为没有笔墨,他就咬破指尖,在追杀间隙里用写书写在衣服上,凑足三万字后,怀着一丝希望偷偷潜入陵城,敲开了万仙阁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