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多、地铁安检越是要限流,两边拉起了长长的“一米线”,韩东升探头张望,一眼望不到头,脑门上顿时见了汗。
这时,他的手机震了一下,“周周班主任”又发来信息问:“周周爸爸您好,我已经下班等了您两个小时了,请问您还有多久能到呢?”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韩东升一咬牙,想回地面上打车,可是回头一看,就这一会功夫,他身后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像长出了一条沉重的尾巴,把他挤在了中间。
地面也堵车,更不保准,再说……堵车的时候,出租车费多贵呢。韩东升连乘坐个交通工具也要纠结为难好一会,犹豫半天,只好作罢,他试着拍拍前面的人,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解释:“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赶时间,能不能让我先走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哎哟,别挤了!”
“我说,城市人口密度都这么大了,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减点肥!有没有公德心!”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暖气“呼呼”地对着人吹,跟稠密的人气混在一起,让人窒息。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两米多宽的地铁门像个黑洞,好像不管多少人往里冲,都能张嘴吞进去,里面垒起一座实心的人肉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东升又奋力往前拱,他深吸一口气,当场放了个九曲十八弯的长屁,腾出肚子空间,硬是把肚皮收了回去。
在旁边人愤怒的嘘声里,地铁门总算关上了,“咣当”一启动,所有麻木疲惫的身体都震了三震,发生没有规律的碰撞,在这里,连年轻女孩们的肉体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香水味、汗味、腋臭、头臭、韭菜味……不分彼此地混在一起,被空调暖风加料,搅成一锅粥。
外放电视剧的老男人跟扯着嗓子嚎的小女孩互相攀比音量似的,一会东风压倒西风,一会西风压倒东风,战得不亦乐乎。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韩东升愣了一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才提起脚,缓缓地往家走去。
仿佛是西北风喝出了滋味似的,他希望这段路能长一点。
附近的老小区都有停车位不足的问题,好多私家车就不讲究地停在马路边,车窗上映出他的身影,韩东升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觉得那影子像是“酒囊饭袋”一词的注释。
跨进一百一十号院的院门,还没来得及往楼里走,就见传达室里一个正在跟人打牌的老太太探出头来,告诉他:“小韩刚下班啊?你老丈人今天被警察送回来啦!”
韩东升停住脚步,好一会,才勉强笑了一下,跟人家道谢,手心里像是犯了低血糖,冒起了虚汗。
果然,他刚一进家门,一个靠枕就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
韩东升一把接住,很有经验地赶紧带上身后的门,怕自己家里的声音漏出去。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老师下午两点就给你打电话、发微信,下了班还一直等你,等到新闻联播,学校里流浪猫都走光了,就剩你儿子自己趴那写作业!你死在外面了?!”
“我今天单位实在是走不开……”
“好,你忙!你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升官啊韩主任?我们娘儿几个就等着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听他还敢还嘴,气炸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员,连个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开!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充话费送的,是不是!”
女人的尖叫声像炸雷,韩东升被她吼得手指发麻,一声不敢吭。
小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周老先生从缝隙里往外塞了一句话:“唉,不就这点事吗,不至于,别吵啦,蓓蓓,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炼了!”周蓓蓓闻声,立刻又把炮火对准了老父亲,“三千买治疗仪——就他妈一根发光二极管;一千六买个塑料洗脚盆,收破烂的都不要!给你俩鸡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鸡下的吗?”
周老先生好脾气:“消消气,生气减寿,生一次气,等于抽好几根烟呢。”
“减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嫁个老公是窝囊废,赚不来钱就算了,还往外败家,名牌包化妆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让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租房住吧!”
这都是事实,韩东升抬不起头来。
“我白天,为了几个破订单,到处给人赔笑脸,见了谁都当孙子,谁给我几句都得听着,打十个电话被人挂九个,回来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老师叫到学校接这个讨债鬼——韩周!全家人都为了给你上好学校削尖了脑袋,生怕你输在起跑线上,你倒好,上课不好好听,叠纸鹤玩!你上什么学?明天别去了,地铁门口支小摊去吧!”
韩周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蘑菇。
“刚一进院,就有八婆赶着来通知我,生怕我不知道——哟,小周,你爸让警察送回来了,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回答,嗯?爸,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说?我为了赚钱,没脸就没脸了,回了家,你们能不能让我少丢点人,啊!”周蓓蓓说着说着,怒火喷尽了,悲从中来,她站在客厅中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三个男人围着她,沉默又柔顺,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这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混不讲理,是个泼妇。
“泼妇”不是什么好话,谁都知道,如果不是被生活欺负到一定程度,谁还不想体面一些呢?
周老先生从卧室里走出来,想拍拍女儿的头,像她还小的时候那样,周蓓蓓却忽然红着眼抬起头:“我觉得我妈命最好的地方,就是她死得早。”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点点的霉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