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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兰川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申请借款展期,先还利息。”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喻兰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数了五下——据说这是一个成年人能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时间,他礼数周全地给了对方这个时间。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似乎没能抓住这个机会。

喻兰川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颊,一阵一触即走的风似的,让人恍然间分辨不出有没有触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楼买药了。

直到听见门响,甘卿才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她烧得找不着北,诸如“将来”、“门当户对”、“配不配”、“何去何从”之类复杂的问题,她这会一概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小撮脑细胞还没罢工,尽忠职守地连线她突然通气的鼻子,记录下缭绕在她身边的古龙水味。

薄荷的。

第七十九章

“田展鹏先生,您有一份快递,麻烦签收。”

寒冬腊月里,丐帮九袋田长老家四门大开,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这一片老楼突然要准备拆迁,房主们即将实现“阶级跃迁”,成为“拆迁户贵族”,正在集体狂欢,可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租住在这里的房客们却如遭晴空霹雳,一起愁云惨淡起来。

“放门口。”田长老正在打电话,随口应了一句,又转头对电话里的房东说,“……还有我上礼拜才刚灌的煤气,还没怎么使呢,这可怎么算?”

房东已成人生赢家,豪气冲天:“扛走!煤气罐送你了,当送别赠礼!祝咱们以后都前程似锦!”

田长老:“……”

煤气罐的铁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锦”几个红字,已经被油渍糊得看不出来了,憨态可掬地戳在墙角,跟主人一样前途未卜。

田长老在这住了六年,破家万贯,他足足花了一下午,才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好包,大包小包满地都是,透着兵荒马乱的狼狈。他四下踅摸片刻,发现实在没地方落脚,这位临近古稀的老人就扬起胳膊,把额上的热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后缓缓地走到门口,叹了口气,在门槛上坐下,给自己卷了根旱烟。

怎么办呢?

只能先上哪个徒弟家里凑合一阵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这日子就过得跟狗一样,居然还有脸回去抢打狗棒,抢回来表演“竹棍削自己”吗?田长老瘪着嘴,喷了一口烟圈,一边这样自嘲地想,一边随手撕开了放在门口的快递。

谁会给他寄东西?这玩意不是账单就是广……

田长老漫不经心的动作忽然一顿,快递信封里滑出了一张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随即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间,田长老的热汗一下凉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落在他脚下的旧照片,拍的是泥塘后巷一个很隐蔽的小院后窗,比现在年轻一点的他正跟一群人从后窗爬出来,有的人已经落地,有的还在慌慌张张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脸,他正神色狰狞地盯着一个方向,田展鹏记得,他当时心神大乱,正在往杨平的方向看,可是这张照片里,杨平没入镜!

十年过去了,那件事仍历历在目。

那些年田长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务,刚回燕宁,才找到地方落脚,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门,正是杨平。

当时杨平早已经被逐出丐帮,并且失踪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现,田展鹏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老杨帮主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的时候,给杨平列过一打罪状,诸如什么“曾经利用帮内网络,散布谣言恶意中伤某某”、“恃强凌弱,纠集打手围攻过某某”、“对妻儿动手、不慈不孝”之类,看完让人觉得这货五行缺德,什么坏事都干,但就是找不着重点。

所以帮内众人都心知肚明,杨平被逐出丐帮,真正的原因是企图谋杀行脚帮前任北舵主张美珍。

田展鹏听到有人传,一百一那边分房的时候,杨平还不知道张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宁,搬家时撞见了正在开电梯的杨平。一个是光荣退休的女干部,一个是双手尽废、只能靠开电梯为生的可怜虫,杨平当场就疯了。

张美珍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嘴比较欠,跟杨平有宿怨,趁机冷嘲热讽一通,回去以后,杨平可能是怎么想怎么呕得慌,有人说他在张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说他纠集了一帮人去张美珍落脚的小旅馆堵人。

帮主为了老情人罚儿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后议论起来,其实大多是站在杨平这边的——毕竟杨平才是丐帮自己人,而张美珍是新仇旧怨说不清的行脚帮旧人,虽然当年那惨案的涉事人员都已经伏法,事情算了了,但两大帮派从此交恶,“行脚帮”仨字,在丐帮的词典里,就是狗屎的近义词。

失踪了近十年的杨平蹉跎了不少,一双眼阴森森的,像压着两口要喷发的火山,进来以后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找到了卫骁藏身的地方。

卫骁是他们这一代人头上的阴影,出类拔萃,当年一战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笼罩着许多传闻,让这个人听起来不怎么正派。

杨平这一辈子,被自己毁了一半,又被卫骁毁了一半,因为身体限制,他练功比谁都狠、比谁都想出人头地,憋足了劲头想要一鸣惊人,谁知道刚一开嗓,就被卫骁怼成了哑炮,挑断了手筋。

当年给卫骁下战书的人里其实也有田展鹏,只是那会他师父还在世,他赴约之前被师父发现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顿手板,把他关了起来。事后,田展鹏听说那一战的结局,又愤怒又遗憾……还夹杂了一点小小的侥幸,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当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找上门的杨平对他说:“田老哥,卫骁这个人,恶贯满盈。现在武林正道上说话管用的那几位都不管事,抹不开故交的面子,放任这种败类。上次是我们学艺不精,又大意,才败在他手段卑劣上,这回一定不能让他跑了!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一雪前耻,一直找不着这个人,这次终于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没能来,自己心里也一直耿耿于怀——要是你也在,我们兄弟几个哪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

田展鹏被他一番煽动,又是跃跃欲试,又是心虚气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那天过去一看,以杨平为首,被卫骁伤过的几个人都到齐了,这些人受伤以后都是半退隐状态,也不知道伤好没好、功夫搁下了多少。田展鹏看了这个阵容,心里悲观地想,看来他自己就是对付卫骁的主力了。

他们找到卫骁家里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一个清瘦的老头干净整洁地等着他们,沏好了茶,手边放着一封信。

田展鹏这才知道,杨平早给卫骁下过了战书。

田展鹏觉得有点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卫骁一直是个藏头露尾的小人,他没想到杨平竟然会提前下战书。

不是说怕那人跑了吗?还敢这么打草惊蛇?

而奇怪的是,卫骁竟然也没跑。

不但没跑,那男人端坐前厅、静候来客的模样,居然还有点“渊岳之躯、迎风不惧”的名宿气度。

“也可能是太自负了,根本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田展鹏心里这么想。

杨平下的战书,那当然就是杨平本人先上,田展鹏看着周围这几位,非常唏嘘——据说他们上次挑战卫骁的时候,打到最后是一起动手的,没想到落下的阴影这么多年都没消,这回干脆连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来当拉拉队的!

田展鹏叹了口气,做好了最后自己和卫骁一对一的准备。

谁知道,他居然没有出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