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不是佛,魔也非魔。”
在暗处将这一场跌宕起伏的剧情看了个完整的楚留香深深的看了玉倾雪和无花一眼。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也只有当局者迷,只是楚留香也分不清,对于无花这样一个少林寺三百年来最有慧根的大师来说,这个出身西方魔教的小姑娘到底是他的缘还是他的劫。
低低的念叨了俺么一句,楚留香的身形却再也不敢停歇。他手中的折扇收拢,身形宛若离弦之箭一般向着玉倾雪的方向急蹿而去——在楚留香看来,薛笑人虽然罪大恶极,但是他的性命,却也不该玉倾雪来了结。这姑娘的麻烦已经不少了,作为朋友,他并不想让玉倾雪和薛家庄为敌。
只是哪怕是盗帅楚留香的轻功全力施展,是否就可以快过玉倾雪的刀?
这个问题却没有验证的机会了,因为在楚留香刚刚一动的时候,无花便也跟着动了。他宽大的僧袍被内力灌起,兜头拦住了楚留香的去路。楚留香未曾想无花会有此举,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稍顿一顿。
这一顿,让楚留香的面色瞬间沉寂了下来。他不理解友人为何会如此去做,无花并不是冲动之人,合该知道杀了薛笑人,哪怕这人罪大恶极,命该如此,可是薛衣人又怎么可能放过杀了自己弟弟的人呢?
楚留香觉得,无花对于他的小姑娘,似乎是自信过头了。
不过楚留香还没有说出话来,便听见无花身后有两声金戈相击之声。无花平素虽然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是身量却极高,楚留香需要后退两步,从无花身侧偏过头去放才能够看清被他遮掩住的光景。
只听一声刀鞘与刀柄相叩的脆响,小女孩有些娇脆的声音便穿了过来:“早出来不就好了。现在倒好,可惜了一柄剑。”
剑?什么剑?
楚留香有些疑惑,目光也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地上的那一柄断剑之上。那剑看起来只是一柄最普通的铁匠铺都能打出来的剑,可是上面的一道楚留香有些熟悉的痕迹却让他一惊。
那不是一道没有擦干净的血,而是被人刻意在剑尖上刻下的“一”。而这个一,是中原一点红的一。
这柄剑虽然看着普通,但是却是薛笑人让人花了大力气锻造而出的,最是锋利与坚韧。玉倾雪的双刀和这柄剑的硬度在伯仲之间,玉倾雪又没有刻意在自己双刀之上灌注内力,此刻这柄剑所以断了,全是因为这柄剑和另一柄剑相撞的缘故。
另一柄剑虽然没有断,但是剑身上已经有了一个豁口。
玉倾雪的目光从中原一点红身上扫过,转而落在了另一个持剑而立的人身上。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原本应当高大、挺拔、意气风发,可是此刻他的眉宇之间有了深深的疲惫,看向薛笑人的目光之中也是满满的痛心。
这个世上会这样看薛笑人的,除了他的兄长,恐怕不会再有旁人了。
玉倾雪细细打量了一番薛衣人。今日之前,她不知道薛笑人是个什么玩意,却是对薛衣人有所耳闻的。
这是一个被她兄长写在了要挑战之人的名单之上,却又划去的人。玉倾雪还记得,当时她兄长说的——道不同。曾经玉倾雪以为,她家阿雪的剑是守护,而薛衣人的剑亦然,两人合该同道才是。而如今真的见到薛衣人,玉倾雪才恍然明白她兄长说的“道不同”的原因。
西门吹雪的剑道是守护,玉倾雪甚至可以没脸没皮的说,她就是她家阿雪的道……咳,之一。然而他们绝对不会成为阿雪的负累,“家人”是被西门吹雪妥帖的放在心底的存在。而薛衣人,他将家人背在了背上,玉倾雪看到他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一个成名多年的剑客,而是一个负山而行的老者。
他太累了,累到他的剑已经慢了。
摇了摇头,玉倾雪知道,这样的人,的确不配被她哥哥当成对手——若是她兄长再早生个二十年,薛衣人还没有被时光摧折,那她哥哥还有与之一战的必要。
“喏,你们墙角也听够了,这人也被我吓傻了,你们要如何处置,和我没什么干系了吧?”玉倾雪摊了摊手,走到无花身边站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薛笑人这一次真的被玉倾雪吓傻了,并不是夸张的形容词,而就是字面上的那种傻了。
这是玉倾雪和无花之间的默契,两个人只是眼神相碰,就敲定了对付这人的法子。先是无花言语挑衅,再是玉倾雪以刀恐吓,无花种因,玉倾雪得果。这薛笑人装疯卖傻已久,本就有些移了性情,玉倾雪和无花只是寻到了这人心理防线最脆弱的地方下刀,留下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只是这一招效果居然这样的好,直接将薛笑人从假疯弄成了真疯,倒是玉倾雪和无花没有想到的事情了。
楚留香其实已经掌握了薛笑人便是杀手组织头目的大半证据,而中原一定红的出现,更是将他的猜测都一一坐实,更勿论方才无花和玉倾雪说的薛笑人的种种破绽,几番证据倾压下来,便是薛衣人想要欺骗自己这只是误会,恐怕都是做不到的了。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却忽然弯下了这位武林名宿永远不屈的脊梁,他冲着在场诸人深深一拜,语气之中是分明的恳求:“虽然笑人罪大恶极,可是他如今神智已失,可否留他一命?此后我定然严加约束家人,薛家庄闭庄,薛衣人……永不再涉江湖。”
楚留香整个人都是一震,他自然明白薛衣人这话的意思,楚留香只是没有想到,薛衣人居然肯牺牲薛家的前途,只为了保住自己犯了错的弟弟的性命。更何况,他的这个弟弟,其实是对他怀恨在心的。
只是薛衣人言辞恳切,他直直的望着楚留香,竟是让楚留香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哎呀,楚留香,你做什么要非要为难一个傻子?”玉倾雪捅了捅楚留香的腰侧,直接拍板道:“就这样吧。”
楚留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玉倾雪似是自语一般道:“虽然薛笑人傻了,可是他是杀手组织头目的事情满江湖皆知,到时候去薛家庄寻仇的人可不会少,不知道薛衣人顶不顶得住。”
少女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凉意,她一双异色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薛衣人,无声的对他宣告着他和整个薛家庄的未来。
自始至终,中原一点红的目光都落在地上的断剑上,面上再无一丝波澜。
第三十七章 中原一点。
算算年纪, 其实中原一点红已近而立,已然并不年轻了。可是饶是他已经并不年轻了, 他的那一双眸子之中的沉沉暮气也还是让人心惊。就是再是江湖漂泊的人,其实也不该是他的这般情状,更何况, 三十岁, 其实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代,这个年岁代表着, 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能刚刚开篇。
可是中原一点红看起来, 就仿佛是江头潮水平,已经再无半分波澜。他此生所有的波澜壮阔都仿佛随着他的那柄剑的折断而戛然而止。玉倾雪能够感觉到这个杀手身上深深的疲惫。
——疲惫, 然而却也解脱。
他没有捡起地上的断剑,而是将手中剩下的半柄剑也扔在了地上。虽然知道薛笑人此刻恐怕已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是中原一点红还是郑重的走到了薛笑人面前。这个从不曾低头的男子在薛笑人面前跪好, 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
“五十万两银子和救你一次,算是全了师徒情谊与养育之恩。此后天南海北,唯愿永不相见。”中原一点红的声音带着这一种声色的沙哑, 他不经常说话, 更是不会经常说这样长的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一样的质地, 此刻却是沉甸甸的砸在地上, 仿佛要许久才能够消散在这片天地之中。
薛衣人看着这个后生,又看了看自己已经疯癫痴傻的弟弟, 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才的情形, 玉倾雪使的是双刀, 而且纵然是以薛衣人的功力,方才仓促之间也只能挡住其中一刀,而那削向他弟弟的致命一刀,的确是这个后生以折剑为代价挡下的——中原一点红说是还了他弟弟一命,这话是半点水分都没有的。
同样是用剑之人,薛衣人对中原一点红存有几分惜才之心,因此薛衣人在大概猜出事情的始末之后,他对中原一点红说道:“走吧,日后好好过日子,忘了薛家庄和薛笑人的一切,对得住自己手中的剑罢。”
薛衣人原本是知道有一个叫做中原一定红的后生,擅使一柄快剑,是榜上有名的从未失手过的杀手。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人,却会跟他在这种环境下相遇,这个杀手又会和薛家庄扯上这样的联系。
终归是他们对不住这些年轻人罢,无论是中原一点红,还是他弟弟手底下的其他人,他弟弟救了他们,将他们养大,教他们武功,可是却也毁了他们的一生,甚至害他们丢了性命,这其中的种种恐怕早已牵扯不清,如今薛衣人只希望万事至此终了,像是中原一点红这般,两不相欠才是最好。
两相无话之际,反倒是和中原一点红有过些许交集的楚留香最先开口。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对中原一点红说道:“红兄此番何去?”楚留香知道玉倾雪的意思,她虽然不会再对薛笑人动手,但是却也不会隐藏薛笑人便是那个杀手组织头目的事情。一个幕后黑手被推到了明面上尚且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像是中原一点红这样的本就摆在明面上的杀手,在失去了组织的庇佑之后,恐怕日子也并不好过。
和楚留香的忧心忡忡相比,到了这个时候,中原一点红的脸上反倒浮现出了一点快意。他轻轻的笑了笑,嘴角因为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弧度而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楚留香笑了起来,然而目光却落在了玉倾雪的身上。
此刻玉倾雪也在看他,却并非是以往那种看人笑话的“看”。
中原一点红这个人,其实是合该死在她的刀下的——如果他那日选择如同其他的那些杀手一样,在最后关头没有放弃的话。只是对于玉倾雪来说,中原一点红放弃得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不像是那种会害怕死亡的人,无论死去的那个人是旁人,还是他自己。